潮州韩文公庙碑(苏轼) ◇原文 匹夫而为百世师,一言而为天下法,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,关盛衰之运①。其生也有自来,其逝也有所为。故申、吕自岳降,傅说为列星②。古今所传,不可诬也。
孟子曰:“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是气也,寓于寻常之中,而塞乎天地之间。卒然遇之,则王、公失其贵,晋、楚失其富,良、平失其智,贲、育失其勇,仪、秦失其辩。是孰使之然哉?其必有不依形而立,不恃力而行,不待生而存,不随死而亡者矣。故在天为星辰,在地为河岳,幽则为鬼神,而明则复为人③。此理之常,无足怪者。
自东汉以来,道丧文弊,异端并起④。历唐贞观、开元之盛,辅以房、杜、姚、宋而不能救。独韩文公起布衣,谈笑而麾之,天下靡然从公,复归于正,盖三百年于此矣⑤。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⑥;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,此岂非参天地、关盛衰、浩然而独存者乎?
盖尝论天人之辨,以谓人无所不至,惟天不容伪。智可以欺王公,不可以欺豚鱼;力可以得天下,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。故公之精诚,能开衡山之云,而不能回宪宗之惑;能驯鳄鱼之暴,而不能弭皇甫镈、李逢吉之谤;能信于南海之民,庙食百世,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于朝廷之上。盖公之所能者,天也;其所不能者,人也。
始潮人未知学,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。自是,潮之士皆笃于文行,延及齐民⑦。至于今,号称易治。信乎孔子之言:“君子学道则爱人,小人学道则易使也。”潮人之事公也,饮食必祭,水旱疾疫,凡有求必祷焉。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,民以出入为艰。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,不果。元祐五年,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。凡所以养士治民者,一以公为师。民既悦服,则出令曰:“愿新公庙者听。”民欢趋之。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,期年而庙成。
或曰:“公去国万里,而谪于潮,不能一岁而归。没而有知,其不眷恋于潮也,审矣。”轼曰:“不然!公之神在天下者,如水之在地中,无所往而不在也。而潮人独信之深,思之至,焄蒿凄怆,若或见之,譬如凿井得泉,而曰水专在是,岂理也哉⑧?”
元丰元年,诏封公昌黎伯,故榜曰:“昌黎伯韩文公之庙。”潮人请书其事于石,因为作诗以遗之,使歌以祀公。其辞曰:公昔骑龙白云乡,手抉云汉分天章,天孙为织云锦裳,飘然乘风来帝旁,下与浊世扫秕糠,西游咸池略扶桑,草木衣被昭回光,追逐李杜参翱翔,汗流籍湜走且僵,灭没倒影不能望,作书诋佛讥君王,要观南海窥衡湘,历舜九嶷吊英皇⑨。祝融先驱海若藏,约束蛟鳄如驱羊。钧天无人帝悲伤,讴吟下招遣巫阳⑩。犦牲鸡卜羞我觞,於粲荔丹与蕉黄。公不少留我涕滂,翩然被发下大荒。”
◇注释 ①“匹夫”二句:此以“圣人”“君子”比喻韩愈,说他的言行可以为百代师法,可以为天下准则。“参天地”句:可以参与天地化育万物的作用。“关盛衰”句:关系着国家盛衰的命运。
②申、吕:周宣王时的申侯、吕侯(又称“甫侯”),传说因山岳降神而生下他们。傅说(yuè):殷高宗武丁的宰相,传说他死后成为天上的星宿。
③幽:幽冥,迷信传说的阴间。
④异端:指儒家以外的不同学派。此指汉魏六朝以来长期盛行的佛、老。
⑤靡然:倾倒貌。“三百年”句:从韩愈倡导古文,到苏轼写此篇碑文,将近三百年。
⑥文起”句:八代,指东汉、魏、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、隋。当时骈文盛行,文风柔靡,韩愈因之提倡六经之文,以挽颓风。《新唐书·韩愈传》载,韩愈“常以为自魏晋以还,为文者多拘偶对,而经诰之指归,(司马)迁、(扬)雄之气格,不复振起矣。故愈所为文,务反近体,抒意立言,自成一家新语。后学之士,取为师法”。济:拯救。溺:沉没。句谓提倡儒道使天下人不受老、佛之害。《新唐书·韩愈传》:“自晋讫隋,老、佛显行,圣道不断如带。愈独喟然引圣,争四海之惑。”
⑦齐民:平民。
⑧“焄(xūn)蒿”二句:《礼记·祭义》:“焄蒿凄怆,此百物之精也,神之著也。”焄:香气。蒿:气蒸出的样子。这两句说,潮州人于祭韩文公时,真诚感动,像真看见韩文公似的。
⑨秕糠:指异端邪说。咸池:神话中太阳沐浴之所。略:到。这句是说韩愈为振兴儒道而努力不息。衣被:加惠的意思。昭回,谓光辉普照。
⑩钧天:天之中央,天宫。帝:此指天帝。无人:假说上帝因韩愈不在天宫而悲伤。讴吟:歌唱。
犦(bào)牲:牦牛,祭品。鸡卜:以鸡骨占卜。羞我觞:进献我酒,以表诚心。於(wū)粲:形容色彩鲜明。
涕滂:泪下滂沱。翩然:飞得很快的样子。大荒:神话中的仙山。这两句写送神,言韩愈降临人世不久就离去,使人泪下如雨,送他回归天界。
◇鉴赏 本文是作者在宋元祐七年(公元1092年),应当时潮州知州王涤之请,为重修的潮州韩愈庙所撰的碑文。
文章起首二句从古来圣贤远远想入,然后举历史传说为例,说明杰出人物与众不同乃世之常理,作为一篇之冒。接下来从文、道、忠、勇四点说尽韩愈不凡的一生,回应首段,见出韩愈乃圣贤之类人物。然后笔锋一转,写出韩愈受到不公对待被贬潮州之事。接着记潮州人修庙及请作者写碑经过,表现了潮州人民对韩愈的爱戴。最后以诗赞韩愈结束全文。作者在文中对韩愈一生的得失和遭遇进行了评述,高度赞颂了他在文学上、儒学上的造诣以及被贬官潮州后的政绩。同时,对韩愈仕途的坎坷、命运的多舛,给予了深切的同情,指出导致韩愈不为时人所理解的原因在于他一心行天道,不钻营人事,不容于世俗。如此这般站在儒家立场上给予韩愈以极高的评价,虽不免褒称过实,却比较真实地反映了苏轼的思想感情。
此篇碑文,多用排比句式,但毫无板滞之弊,而是气势充沛,风格雄浑,堪与韩文相匹敌。无怪乎东坡之碑一出,而后众说尽废。
◇妙评 黄震曰:“《韩文公庙碑》,非东坡不能为此,非韩公不足以当此,千古奇观也。”
林次崖曰:“此碑自始至末,无一懈怠,佳言格论,层见叠出,如太牢之悦口,夜明之夺目。苏文古今所推,此尤其最得意者。”
——明·杨慎《三苏文范》卷十五
苏公作韩公庙碑及诗,即如韩公作《樊宗师墓志铭》,不独文肖其人,抑且人摹其文。
——明·郑之惠《苏长公合集》卷七
文亦以浩然之气行之,故纵横挥洒,而不规规于联络照应之法。合以神,不必合以迹也。前一段见参天地、关盛衰,由于浩然之气;中一段见公之合于天而乖于人,是所以贬斥之故;后一段是潮人所以立庙之故,脉理极清。
——清·沈德潜《唐宋八家文读本》卷二十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