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子厚墓志铭(韩愈) ◇原文 子厚讳宗元①。七世祖庆,为拓跋魏侍中,封济阴公。曾伯祖奭,为唐宰相,与褚遂良、韩瑗俱得罪武后,死高宗朝。皇考讳镇,以事母弃太常博士,求为县令江南。其后以不能媚权贵,失御史。权贵人死,乃复拜侍御史。号为刚直,所与游,皆当世名人。
子厚少精敏,无不通达,逮其父时,虽少年,已自成人,能取进士第,崭然见头角,众谓柳氏有子矣②。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。俊杰廉悍,议论证据今古,出入经史百子,踔厉风发,率常屈其座人,名声大振,一时皆慕与之交③。诸公要人,争欲令出我门下,交口荐誉之。
贞元十九年,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。顺宗即位,拜礼部员外郎。遇用事者得罪,例出为刺史④。未至,又例贬永州司马。居闲,益自刻苦,务记览,为词章,泛滥停蓄,为深博无涯涘,而自肆于山水间⑤。
元和中,尝例召至京师,又偕出为刺史,而子厚得柳州。既至,叹曰:“是岂不足为政邪!”因其土俗,为设教禁,州人顺赖⑥。其俗以男女质钱,约不时赎,子本相侔,则没为奴婢⑦。子厚与设方计,悉令赎归⑧。其尤贫力不能者,令书其佣,足相当,则使归其质⑨。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,比一岁,免而归者且千人。衡湘以南为进士者,皆以子厚为师,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,悉有法度可观。
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,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,当诣播州⑩。子厚泣曰:“播州非人所居,而梦得亲在堂,吾不忍梦得之穷,无辞以白其大人,且万无母子俱往理。”请于朝,将拜疏,愿以柳易播,虽重得罪,死不恨。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,梦得于是改刺连州。呜呼!士穷乃见节义。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,酒食游戏相征逐,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,握手出肺肝相示,指天日涕泣,誓生死不相背负,真若可信。一旦临小利害,仅如毛发比,反眼若不相识,落陷阱不一引手救,反挤之又下石焉者,皆是也。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,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,闻子厚之风,亦可以少愧矣。
子厚前时少年,勇于为人,不自贵重顾藉,谓功业可立就,故坐废退。既退,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,故卒死于穷裔,材不为世用,道不行于时也。使子厚在台省时,自持其身,已能如司马、刺史时,亦自不斥。斥时有人力能举之,且必复用不穷。然子厚斥不久,穷不极,虽有出于人,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,无疑也。虽使子厚得所愿,为将相于一时,以彼易此,孰得孰失,必有能辨之者。
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,年四十七。以十五年七月十日,归葬万年先人墓侧。子厚有子男二人:长曰周六,始四岁。季曰周七,子厚卒乃生。女子二人,皆幼。其得归葬也,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。行立有节概,重然诺,与子厚结交,子厚亦为之尽,竟赖其力。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,舅弟卢遵。遵,涿人,性谨慎,学问不厌。自子厚之斥,遵从而家焉,逮其死不去。既往葬子厚,又将经纪其家,庶几有始终者。铭曰:
是惟子厚之室,既固既安,以利其嗣人。
◇注释 ①柳子厚墓志铭:墓志铭,埋于墓地中的刻石文字,一般包括志和铭两部分。志,记死者姓氏、乡里和经历,类似传记。铭,是赞颂之辞,韵文,类似诗歌。作墓志铭按例当称死者官衔,此篇因韩、柳为好友,故称其字。柳宗元,字子厚。讳:名讳。生者称名,死者称讳。对死者名避而不说以示尊敬。
②逮其父时:当其父在世时。逮,及,当。崭然见头角:崭然,高峻的样子。见头角,比喻显示超出一般人的才华。
③俊杰廉悍:俊杰,才智出众。廉悍,有棱角,有锋芒。踔(chuō)厉风发:形容言辞雄壮,意气风发。率常:经常。屈其座人:座中人都向他屈服。
④遇用事者得罪:用事者,当权的人,指王叔文。顺宗即位,重用王叔文、王任等。二王与柳宗元、刘禹锡等力图改革政治,取消民间所欠各色租赋,大赦罪人,召回被贬贤臣陆贽、阳城等人,打击藩镇,收缴宦官的兵权,等等,这些举动惹恼世族官僚和藩镇宦官,被指为朋党,逼使顺宗退位,将王叔文、王任处死,柳宗元等八人被贬为边远的州司马。即所谓“八司马”事件。
⑤居闲:处于闲散之地。泛滥停蓄:以水为喻。泛滥,形容学问渊博。停蓄,形容知识深厚。
⑥教禁:教令与禁令。
⑦以男女质钱:以子女做抵押向人家借钱。约不时赎:不按约定时间取赎。子本相侔:利息钱和本钱相等。侔(móu),相等。
⑧方计:方法和计策。
⑨佣:雇工。这里指雇工应得的工钱。
⑩在遣中:在遣发之列。遣,放逐的婉称。
拜疏:给皇帝上条陈。重(chóng)得罪:原有的罪,再加一重罪。重,重复,再。
相征逐:意谓往来密切。征,约之来。逐,随而去。诩诩(xǔ_xǔ):说话快而自得的样子。以相取下:取,语气同,无意义。相下。表示互相尊敬。
少愧:稍感惭愧。少,略微。
勇于为人:勇于帮助人,热心帮助人。不自贵重顾藉:顾藉,顾惜。这句是说:自己不尊重、不爱惜自己,太轻率,太冒进。韩愈认为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改革是个污点,故有此言。
复用不穷:重新被任用不受困苦。
节概:节操气概。
涿:今河北涿县。
经纪:经营管理。
室:幽室,即墓穴。嗣人:后代子孙。
◇鉴赏 柳宗元于元和十四年(819)逝世。当年,韩愈写《柳子厚文》赞其文才,悯其遭遇。次年,又写下了这篇墓志铭。
本文中,作者采用了史传笔法,有褒有贬,该褒即褒,该贬即贬,一改传统写墓志只可颂扬、不当有微词、因袭旧套、按题敷衍的老毛病,是韩愈文体改革的一大成绩。这篇墓志,选取柳宗元被贬的十四年之事,集中笔墨论述了他在政治、文学两方面的成就,以及他的高风亮节。如此剪裁,颇具典型化意义。对韩愈来说,一方面表现了他对柳宗元屡受排斥、长期迁谪的坎坷遭遇的深切同情;另一方面又对当时社会黑暗、权贵肆虐、世道不公表示了极大的愤慨。对柳宗元来说,一方面因贬接触了实际,为地方官吏而政绩卓著;另一方面,“居闲,益自刻苦,务记览,为词章,泛滥停蓄,为深博无涯涘”,文学成绩卓然。可以说,无贬事,韩愤世无凭;无贬事,柳不能到柳州,显经世才干,并成就其文学大师地位,真是角度独特,寄寓深远!
此外,这篇墓志善于熔叙事、议论、抒情于一炉,特别是叙“以柳易播”之后,“呜呼!士穷乃见节义”那大段的议论感慨,倾注着浓烈的情感,颂扬传主,针砭时弊,声情并茂,自然和谐,动人心魄,增加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。凡此种种,使得这篇墓志影响深远,后群起而仿效者不绝如缕。
◇妙评 昌黎称许子厚处,尺寸斤两,不放一步。
——明·茅坤《唐宋八大家文钞》卷十五
有抑扬隐显不失实之道,有朋友交游无限爱惜之情,有相推以文墨之意,即令先生自第作墓志,亦当压卷此篇。
——清·储欣《唐宋十大家全集录·昌黎先生全集录》卷六
昌黎墓志第一,亦古今墓志第一。以韩志柳,如太史公传李将军,为之不遗余力矣。
——清·储欣《唐宋八大家类选》卷十三
于叙事中夹入议论,曲折淋漓,绝类史公《伯夷》《屈原》二传。
——清·过珙《古文评注》卷七
“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”节,此段为俗子剽袭烂矣,然光气终自不灭。
——清·曾国藩《求阙斋读书录》卷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