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自唐诗人杜甫的《醉时歌(赠广文馆博士郑虔)》
诸公衮衮登台省,广文先生官独冷。
甲第纷纷厌粱肉,广文先生饭不足。
先生有道出羲皇,先生有才过屈宋。
德尊一代常轗轲,名垂万古知何用。
杜陵野客人更嗤,被褐短窄鬓如丝。
日籴太仓五升米,时赴郑老同襟期。
得钱即相觅,沽酒不复疑。
忘形到尔汝,痛饮真吾师。
清夜沈沈动春酌,灯前细雨檐花落。
但觉高歌有鬼神,焉知饿死填沟壑。
相如逸才亲涤器,子云识字终投阁。
先生早赋归去来,石田茅屋荒苍苔。
儒术于我何有哉,孔丘盗跖俱尘埃。
不须闻此意惨怆,生前相遇且衔杯。
根据诗人的自注,这首诗是写给好友郑虔的。郑虔是当时有名的学者。他的诗、书、画被玄宗评为“三绝”。天宝初,被人密告“私修国史”,远谪十年。回长安后,任广文馆博士。性旷放绝俗,又喜喝酒。杜甫很敬爱他。两人尽管年龄相差很远(杜甫初遇郑虔,年三十九岁,郑虔估计已近六十),但过从很密。虔既抑塞,甫亦沉沦,更有知己之感。从此诗既可以感到他们肝胆相照的情谊,又可以感到那种抱负远大而又沉沦不遇的焦灼苦闷和感慨愤懑。今天读来,还使人感到“字向纸上皆轩昂”,生气满纸。
全诗可分为四段,前两段各八句,后两段各六句。从开头到“名垂万古知何用”这八句是第一段。
第一段前四句用“诸公”的显达地位和奢靡生活来和郑虔的位卑穷窘对比。“袞袞”,相继不绝之意。“台省”,指中枢显要之职。“诸公”未必都是英才吧,却一个个相继飞黄腾达,而广文先生呢,“才名四十年,坐客寒无毡。”那此侯门显贵之家,精粮美肉已觉厌腻了,而广文先生连饭也吃不饱。这四句,一正一衬,排对鲜明而强烈,突出了“官独冷”和“饭不足”。后四句诗人以无限惋惜的心情为广文先生鸣不平。论道德,广文先生远出羲皇。论才学,广文先生抗行屈宋。然而,道德被举世推尊,仕途却总是坎?;辞采虽能流芳百世,亦何补于生前的饥寒啊!
第二段从“广文先生”转到“杜陵野客”,写诗人和郑广文的忘年之交,二人象涸泉的鱼,相濡以沫,交往频繁。“时赴郑老同襟期”和“得钱即相觅 ”,仇兆鳌注说,前句是杜往,后句是郑来。他们推心置腹、共叙怀抱,开怀畅饮,聊以解愁。
第三段六句是这首诗的高潮,前四句樽前放歌,悲慨突起,乃为神来之笔。后二句似宽慰,实愤激。司马相如可谓一代逸才,却曾亲自卖酒涤器;才气横溢的杨雄就更倒霉了,因刘棻得罪被株连,逼得跳楼自杀。诗人似乎是用才士薄命的事例来安慰朋友,然而只要把才士的蹭蹬饥寒和首句“诸公袞袞登台省”连起来看,就可以感到诗笔的针砭力量。
末段六句,愤激中含有无可奈何之情。既然仕路坎坷,怀才不遇,那么儒术又有何用?孔丘盗跖也可等量齐观了!这样说,既评儒术,暗讽时政,又似在茫茫世路中的自解自慰,一笔而两面俱到。末联以“痛饮”作结,孔丘非师,聊依杜康,以旷达为愤激。
诸家评本篇,或说悲壮,或曰豪宕,其实悲慨与豪放兼而有之,而以悲慨为主。普通的诗,豪放易尽(一滚而下,无含蓄),悲慨不广(流于偏激)。杜诗豪放不失蕴藉,悲慨无伤雅正,本诗可为一例。
首段以对比起,不但挠直为曲,而且造成排句气势,运笔如风。后四句两句一转,愈转感情愈烈,真是“浩歌弥激烈”。第二段接以缓调。前四句七言,后四句突转五言,免去板滞之感。且短句促调,渐变轩昂,把诗情推向高潮。第三段先用四句描写痛饮情状,韵脚换为促、沉的入声字,所谓“弦急知柱促”,“慷慨有余哀”也。而语杂豪放,故无衰飒气味。无怪诗评家推崇备至,说“清夜以下,神来气来,千古独绝。”“清夜四句,惊天动地。”(见《唐宋诗举要》引)但他们忽略了“相如逸才”、“子云识字”一联的警策、广大。此联妙在以对句锁住奔流之势,而承上启下,连环双绾,过到下段使人不觉。此联要与首段联起来看,便会觉得“袞袞诸公”可耻。岂不是说“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”吗?由此便见得这篇赠诗不是一般的叹老嗟卑、牢骚怨谤,而是伤时钦贤之作。激烈的郁结而出之以蕴藉,尤为难能。
末段又换平声韵,除“不须”句外,句句用韵,慷慨高歌,显示放逸傲岸的风度,使人读起来,涵泳无已,而精神振荡。
(曹慕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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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注:赠广文馆博士郑虔。
《旧唐书》:天宝九载,国子监置广文馆。《唐语林》:天宝中,国学增置广文馆,以领词藻之士。郑虔久被贬谪,是岁始还京师参选,除广文馆博士。【鹤注】《旧书》:天宝十二载秋,令出太仓米。诗言“日祟太仓五升米”,正其时也,当是十三载春作。《杜臆》:此诗多自道苦情,故以醉歌命题。
诸公衮衮登台省①,广文先生官独冷②。甲第纷纷厌粱肉③,广文先生饭不足④。先生有道出羲皇,先生有才过屈宋⑤。德尊一代常坎轲⑥,名垂万古知何用⑦。
(首叹郑公抱负不遇。)
①《前汉·韩安国传》:诸公莫不称。《晋书》:王济云:“张华说汉史,衮衮可听。”师氏曰:唐制,御史台其属有三院:一曰台院,,二曰殿院,三曰察院,掌纠正百官之罪恶。省有三:一曰中书省,二曰尚书省,三曰门下省。台省,清要之职。谢混诗:“总轡出台省。”②《旧书》:天宝九载七月,国子监置广文馆。《新书·郑虔传》:明皇爱虔才,欲置左右,以不事事,更置广文馆,以虔为博士。在官贫约,甚淡如也。王彦辅曰:《北齐书》:王晞曰:“非不爱作热官,但处之烂熟耳。”黄希曰:世以宗正卿为冷卿,是亦冷官之意。③汉高祖诏:列侯居邑,皆赐大第室。注:有甲乙次第,故曰第。张衡《西京赋》:“北阙甲第,当道直启。”《孟尝君传》:“今君仆妾余余梁肉,而士不厌糟糠。”④后汉郑太有田四百顷,而食常不足。⑤《文心雕龙》:“屈宋逸步,莫之能追。”⑥桓玄书:“一代大事。”《楚辞·七谏》:“年既过半百兮,愁坎轲而留滞。”王逸云:“坎轲,不遇也。”古诗:“坎轲长苦辛。”张綖注:坎轲,车失利貌。坎,一作轗,车不平也。轲,车折轴也。”⑦《史记·伍子胥赞》:“名垂后世。”李密诗:“万古传名谥。”
杜陵野客人更嗤①,被褐短窄鬓如丝②。日祟太仓五升米③,时赴郑老同襟期⑥。得钱即相觅,沽酒不复疑⑤。忘形到尔汝⑥,痛饮真吾师⑦。
(此叙同饮情事。时赴,公过郑也。相觅,公要郑也。痛饮吾师,正见襟怀相契。)
①《汉书》,元康元年,以杜东原上为初陵,更名杜县为杜陵。②《老子》:“被褐怀玉。”卢照邻诗:“安知倦游客,两鬓渐如丝。”③《旧唐书》:天宝十二载八月,京城霖雨,米贵,出太仓米十万石,减价粜与贫人。《颜氏家训》:齐吏部侍郎房文烈,霖雨绝粮,遣婢粜米。④北齐高澄书:“缱绻襟期,绸缪素分。”⑤《滑稽传》:王先生怀钱沽酒。《括异志》:道士张酒酒,得钱即沽酒。陶诗:“逝将不复疑。”⑥郭象《庄子序》:“有忘形自得之怀。”《文士传》:祢衡有逸才,与孔融为尔汝交,时衡年二十,融年已四十。⑦《世说》:王孝伯云:“但常得无事,痛饮读《离骚》,可称名士。”《齐书》:李元忠曰:“阮步兵吾师也,孔少府岂欺我哉!”
清夜沉沉动春酌①,灯前细雨檐花落②。但觉高歌有鬼神③,焉知饿死填沟壑④。相如逸才亲涤器⑤,子去识字终投阁⑥。
(此痛饮以尽欢,承上杜陵一段。春夜灯前,饮之候。高歌动神,饮之兴。相如、子云,借古人以解慰也。)
①曹植诗:“清夜游西园。”何逊诗:“沉沉夜看流。”应璩书:“酌彼春酒。”②灯前,承夜。檐花,承春。庾信《烛赋》:“灯前桁衣疑不亮。”梁简文诗:“细雨阶前入。”江淹诗“共取落檐花”,刘邈诗“檐花初照月”,公诗“白花檐外朵”,皆实指檐前之花。《杜臆》云:檐水落,而灯光映之,如落银花,此另一说。③石崇《思归引》:“高歌凌云兮乐余年。”《列子》:“动天地,感鬼神。”师氏曰:言歌声幽怨也。④《前汉·朱买臣传》:妻慧怒曰:“如公等,终饿死沟中耳。”左思诗:“当其未遇时,忧在填沟壑。”⑤《汉书》:司马相如今文君当垆,身着犊鼻褌,涤器于市中。《魏志》:曹丕八岁能属文,有逸才。⑥《扬雄传》:雄校书天禄阁上,治狱使者来收雄。雄从阁上自投下,几死。莽间其故,乃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,雄不知情,诏勿问。京师为之语日:“惟寂寞,自投阁。”
先生早赋归去来①,石田茅屋荒苍苔②。儒术于我何有哉③,孔丘盗跖俱尘埃④。不须闻此意惨怆⑤,生前相遇且衔杯⑥。
(此痛饮以遣意,应上广文一段。郑欲归去,以坎轲之故。孔跖尘埃,见名垂无用。相遇衔杯,欲其及时行乐也。此章,前二段各八句,后二段各六句,划然四段,宾主配讲到底,格律整齐。)
①《陶潜传》:“为彭泽宰,解印绶去职,赋《归去来辞》。”②《史记》:子胥曰:“譬犹石田,无所用之。”《韩非子》:“不食于茅屋之下。”《淮南子》:“穷谷之污,生以苍苔。”③《汉书·萧望之传》:“宣帝不甚从儒木。”《庄子》:帝力于我何有哉。”④孔、跖对举,见《庄子》。俞文豹曰:孔子,万世之师,敢名呼而侪之盗跖,有伤名教。李白、韩愈诗,皆直书圣讳,均失言也。《左传》:哀公诔孔子,称曰尼父。庾信《伤心赋》:“一朝风烛,万古尘埃。”⑤闻此指上尘埃句。陆机诗:“惨怆恒鲜欢。”⑥《晋书》:张翰曰:“使我有身后名,不如生前一杯酒。”《刘伶传》:“衔杯漱醪。”此诗次联失粘。王嗣奭日,此篇总属不平之鸣,无可奈何之词,非真谓垂名无用,非真谓儒术可废,亦非真欲孔、跖齐观,又非真欲同寻醉乡也。公咏怀诗云“沉醉聊自遣,放歌破愁绝。”即可移作此诗之解。
卢世浓曰:《醉时歌》纯是天纵,不知其然而然,允矣高歌有鬼神也。按圣人至诚无息,与天合德,其浩然之正气,必不随死俱泯,岂可云圣狂同尽乎?诗云“孔跖俱尘埃”,此袭蒙庄之放言,以泄醉后之牢骚耳,其词未可以为训也。欧阳公作《颜跖》诗,说生前死后,胸怀品格,悬隔霄壤,方是有功名教之文。
-----------仇兆鳌 《杜诗详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