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 宋文 赠黎安二生序
(曾巩)
【题解】
本文属于“赠序”一类文体。通过文章内容的介绍,可知是曾巩应好友苏轼的请求为黎生、安生二人所作。文中着重分析了“迂阔”的善与不善,结合作者个人的创作经验,勉励黎安二生大胆学习写作古文,不要被世俗的讥笑而动摇。本文涉及的创作观和作者的写作实践是一致的(可参阅前面的《寄欧阳舍人书》)。历来的文学评论家对本文颇为推崇,清人吴楚材甚至说它“去圣贤名教不远”。
【一段】
赵郡①苏轼,予之同年②友也。自蜀以书至京师遗③予,称蜀之士曰黎生、安生者。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,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,辱以顾予。读其文,诚闳壮④隽伟,善反复驰骋,穷尽事理,而其材力之放纵,若不可极者也。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,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。
【注释】
①赵郡:即赵州,治所在今河北赵县,苏轼的祖先苏味道为赵郡栾城(今属河北)人,后被贬至眉州(今四川眉山),其后代遂世居眉州。②同年:古代称同年中考的人。曾巩与苏轼都是在宋仁宗嘉祜二年(1057年)考中的进士,故称同年。③遗(wèi):赠给。④闳(hónɡ)壮:宏大,雄伟。
【译文】
赵郡人苏轼,是和我同科中试的好友。他从四川写了一封信带到京城给我,信中曾称赞了四川一个姓黎和一个姓安的士人。后来黎生带着他写的几十万字的文章,安生也带着他写的几千字的文章,屈尊来看望我。读了他们的文章后,确实气势雄伟而回味无穷。善于反复论证,笔锋奔放,能透彻地说明事理,而且才华奔放横溢,似乎不可估量。二位确实可称得起是奇特杰出的人才,而苏君也确实可称得是善于发现人才的人了。
【二段】
顷之,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⑤,将行,请予言以为赠。予曰:“予之知生,既得之于心矣,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?”黎生曰:“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,里人皆笑以为迂阔⑥。今求子之言,盖将解惑于里人。”
【注释】
⑤补:古代对取得功名即取得为官资格的人,并不能立即授予官职,须等待有缺额时才实授官职,称为“补”。江陵:今属湖北。司法参军:地方上负责狱讼的官吏。⑥里人:周代以二十五家为一里,这里泛指同乡的人。迂阔:不切实际。
【译文】
过了不久,黎生被任命为江陵府司法参军,临行前,请我写几句话作为临别赠言。我说:“我对你的了解,已经是心中有数了。难道说还要用语言这种外表的形式来表达吗?”黎生说:“我和安生学习写作古文,乡里的人都讥笑我们迂阔。现在请您写几句赠言,目的是为了解除他们的迷惑。”
【三段】
予闻之,自顾而笑。夫世之迂阔,孰有甚于予乎?知信乎古,而不知合乎世;知志乎道⑦,而不知同乎俗。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。世之迂阔,孰有甚于予乎?今生之迂,特以文不近俗,迂之小者耳,患为笑于里之人。若予之迂大矣,使生持吾言而归,且重得罪,庸讵⑧止于笑乎?然则若予之于生,将何言哉?谓予之迂为善,则其患若此;谓为不善,则有以合乎世,必违乎古,有以同乎俗,必离乎道矣。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,则于是焉,必能择而取之。遂书以赠二生,并示苏君,以为何如也。
【注释】
⑦道:古书中的“道”含意较为复杂,泛指道义。在这里特指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,如仁、义等。⑧庸讵(jù):岂止。
【译文】
我听了他的话后,自己觉得好笑。要说起世上迂阔的人,还有谁能胜过我呢?我只知道信奉古人的教导,而不懂得迎合当世;只知道有志于道义,而不懂得与世俗随波逐流。这就是我困顿到现在而不自知的原因。世上迂阔的人,还有谁能胜过我呢?现在你们二人的迂阔,只不过是由于文章不能接近流俗,这不过是迂阔中的小迂罢了,所担心的仅仅是被乡里人所讥笑。像我这样的迂阔可就大了,你们如果把我这些话带回去,将会招致严重的非难,哪能只是讥笑而已呢?那么我对你们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呢?如果说我的迂阔是对的,可是它给我带来的后患竟然如此;如果说我的迂阔是不对的,那就应该迎合世俗,但又一定会违背古训,和世俗合流了,又一定会背离了道义。你们不必急于去解除乡里人的迷惑,在这个问题上,一定会通过选择以取得正确的结论。我便写下了这些话赠给黎、安二生,并请你们交给苏君看看以为如何。
【评析】
本文的篇幅不长,结构也比较简单,先介绍黎、安二生的由来,再说明写作本文的用意,然后有针对性地指出如何认识迂阔。迂阔,从古到今都有人在用这一形容个性的词。如果抛开它那略带贬义的内容,我们可以这样理解:所谓迂阔,是指一个人在待人接物方面坚持自己的观点,不迎合世俗偏见,而又有一种执著的信念,矢志不渝。如果他的观点、信念是正确的话,那么这种迂阔的表现正是难能可贵的。曾巩正是基于这一思路,才对迂阔进行了精辟的分析。
从文中反映的背景来看,黎、安二生由于“学于斯文”,即酷爱韩愈、柳宗元以至欧阳修、苏轼所倡导的古文而遭到“里人”的讥笑;而曾巩也因身体力行地追求“道”,给自己带来一些“患”。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如何浅薄了。这种不直接抨击时弊而从侧面加以反映的手法,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。
另外,本文中的委婉的表现手法也值得注意。作者明明表达了自己的是非观,却在提法上留有余地,即劝诫黎、安二生“择而取之”,如何定夺,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吧。还在结尾处提出,希望二生转告苏轼,问一问他“以为如何”。这不仅表明作者的谦虚态度,而且是尊重对方的一种表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