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一 仲冬纪 至忠
【原文】
至忠逆于耳,倒于心,非贤主其孰能听之?故贤主之所说,不肖主之所诛也。人主无不恶暴劫者,而日致之,恶之何益?今有树于此,而欲其美也,人时灌之,则恶之,而日伐其根,则必无活树矣。夫恶闻忠言,乃自伐之精①者也。荆庄哀王猎于云梦,射随兕②,中之。申公子培劫王而夺之。王曰:“何其暴③而不敬也?”命吏诛之。左右大夫皆进谏曰:“子培,贤者也,又为王百倍之臣,此必有故,愿察之也。”不出三月,子培疾而死。荆兴师,战于两棠,大胜晋,归而赏有功者。申公子培之弟进请赏于吏曰:“人之有功也于军旅,臣兄之有功也于车下。”王曰:“何谓也?”对曰:“臣之兄犯暴不敬之名,触死亡之罪于王之侧,其愚心将以忠于君王之身,而持千岁之寿也。臣之兄尝读故记④曰:‘杀随兕者,不出三月。’是以臣之兄惊惧而争之,故伏其罪而死。”王令人发平府⑤而视之,于故记果有,乃厚赏之。申公子培,其忠也可谓“穆⑥行”矣。“穆行”之意:人知之不为劝,人不知不为沮,行无高乎此矣。齐王疾痏,使人之宋迎文挚,文挚至,视王之疾,谓太子曰:“王之疾必可已也。虽然,王之疾已,则必杀挚也。”太子曰:“何故?”文挚对曰:“非怒王则疾不可治,怒王则挚必死。”太子顿首强请曰:“苟已王之疾,臣与臣之母以死争之于王。王必幸臣与臣之母,愿先生之勿患也。”文挚曰:“诺。请以死为王。”与太子期,而将往不当者三⑦,齐王固已怒矣。文挚至,不解屦登床,履王衣,问王之疾,王怒而不与言。文挚因出辞以重怒王,王叱而起,疾乃遂已。王大怒不说,将生烹文挚。太子与王后急争之,而不能得,果以鼎生烹文挚。爨⑧之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。文挚曰:“诚欲杀我,则胡不覆之,以绝阴阳之气?”王使覆之,文挚乃死。夫忠于治世易,忠于浊世难。文挚非不知活王之疾而身获死也,为太子行难,以成其义也。
【注释】
①精:这里是尤甚的意思。②随兕:恶兽名。③暴:臣下侵凌君主称为暴。④故记:古书。⑤发:打开。平府:府名,当是楚国收藏古籍文书的地方。⑥穆:美。⑦不当者三:三次不如期前往。⑧爨(cuàn):烧,煮。
【译文】
忠言逆耳,逆人心,如果不是贤明的君王,谁能听取它?因此,贤明君主喜欢的正是不肖君主要惩罚的。君主没有一个不痛恨侵略暴劫的行为,但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天天招致这种行为,痛恨又有什么用呢?假如这里有棵树,希望它生长茂盛,可是别人按时浇灌它,自己却讨厌别人的行为,并且每天砍伐树根,照这样做,肯定不会有活树了。厌恶听取忠言,正是最严重的一种自我毁灭的行为。楚庄王在云梦泽打猎,射中了一只恶兽随兕,申公子培抢在庄王之前把随兕夺走了。楚庄王说:“怎么这样犯上不敬啊!”于是命令官吏杀掉子培。左右的大夫都劝谏说:“子培是贤德之人,又是您最有才能的臣子,这里面一定有缘故,希望您能仔细了解这件事情。”不到三个月,子培生病死了。后来楚国起兵,与晋国军队在两棠交战,大胜晋军,回国后赏赐有功将士。申公子培的兄弟上前向主管官吏请赏说:“别人在行军打仗中有功,我的兄长在大王的车下有功。”庄王说:“你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对方回答说:“我的兄长在大王您身边冒着犯上不敬的恶名,遭获死罪,但他的本心是要效忠君王,让您享有千岁之寿啊!我的兄长曾读过古书,古书记载说:‘杀死随兕的人不出三月必死。’我的兄长见到您射杀随兕,十分惊恐,所以才抢在您之前夺走它,后来遭遇祸殃而死啊。”庄王命人打开平府查阅古籍,在古书上果然有这样的记载,于是厚赏了子培的兄弟。申公子培的忠诚可以称得上是“穆行”了。“穆行”的含义是:不因为别人了解自己就受到鼓励,也不因为别人不了解自己就感到沮丧,德行没有比这更高尚的了。齐王身上长了恶疮,于是派人到宋国接文挚去治病。文挚到了后,察看了齐王的病,对太子说:“大王的病肯定可以治好。虽然这样,大王的病一旦治好,一定会杀死我。”太子问:“为什么呢?”文挚说:“如果不激怒大王,大王的病就治不好,但如果大王真的被激怒,我就必死无疑了。”太子叩头下跪,极力请求说:“如果治好父王的病而父王真的要杀先生的话,我和我的母亲一定以死向父王为您争辩,父王一定哀怜我跟我的母亲,希望先生不要担忧。”文挚说:“好吧,我愿意拼死为大王治病。”文挚跟太子约定了看病的日期,三次都不如期前来。齐王本来已经生气了。文挚来了之后,不脱鞋就登上了齐王的床,踩着齐王的衣服,询问齐王的病情,齐王恼怒,不跟他说话。文挚便口出不逊来激怒齐王,齐王大声呵斥着站了起来,病于是就好了。齐王盛怒难消,要把文挚活活煮死。太子和王后为文挚激烈地跟齐王争辩,但没能改变齐王的决定。齐王最后用鼎把文挚活煮了。文挚被煮了三天三夜,容貌不毁。文挚说:“真要杀我,为什么不盖上盖子,隔断阴阳之气?”齐王让人把鼎盖上,文挚才死去。由此可见,在太平盛世做到忠容易,在乱世做到忠很难。文挚不是不知道治愈齐王那自己就得被杀,他是为了太子去做招致杀身的事,以便成全太子的孝义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