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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列子》黄帝第二

作者:列御寇 来源:查字典诗词网

黄帝第二
【原文】

黄帝即位十有五年,喜天下戴己①,养正命②,娱耳目,供鼻口,焦然肤色皯黣③,昏然五情爽惑④。又十有五年,忧天下之不治,竭聪明⑤,进智力⑥,营百姓⑦,焦然肌色皯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黄帝乃喟然赞曰⑧:“朕之过淫矣⑨。养一已其患如此,治万物其患如此。”于是放万机⑩,舍宫寝,去直侍(11),彻钟悬(12),减厨膳,退而间居大庭之馆(13),斋心服形(14),三月不亲政事。昼寝而梦,游于华胥氏之国。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,台州之北,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(15),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,神游而已。其国无师长(16),自然而已。其民无嗜欲,自然而已。不知乐生,不知恶死,故无夭殇;不知亲己,不知疏物,故无爱憎;不知背逆,不知向顺,故无利害。都无所爱惜(17),都无所畏忌。入水不溺,入火不热。斫挞无伤痛(18),指擿无痟痒(19)。乘空如履实,寝虚若处床。云雾不硋其视(20),雷霆不乱其听,美恶不滑其心(21),山谷不踬其步(22),神行而已。黄帝既寤,怡然自得,召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(23),告之曰:“朕闲居三月,斋心服形,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,弗获其木。疲而睡,所梦若此。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(24)。朕知之矣!朕得之矣!而不能以告若矣。”又二十有八年(25),天下大治,几若华胥氏之国,而帝登假(26)。百姓号之(27),二百余年不辍。

【注释】

①喜天下戴己——王叔岷:“《路史后记》五注引‘戴’上有‘之’字,当从之。‘喜天下之戴己’与下文‘忧天下之不治’句法一律。《艺文类聚》十一引‘戴’上亦有‘之’字。”戴,拥护,尊奉。

②养正命——俞樾:“正当为生。”

③焦然肌色皯黣——焦,一本作“燋”,二字通用。焦然,枯焦的样子,面色黄黑。皯,音 gǎn(杆),面色枯焦黝黑。黣,音 měi(每),面色晦黑。《释文》云:“《埤苍》作 ,同音每,谓木伤雨而生黑斑点也。皯黣亦然也。”“肌色一作颜色。”

④五情爽惑——五情,喜、怒、哀、乐、怨,亦泛指人的感情。《文选》曹植《上责躬应诏诗表》:“五情愧赧。”刘良注:“五情,喜、怒、哀、乐、怨。”爽惑,爽然迷惑,空虚恍伤,心绪迷乱。

⑤聪明——聪,听力。明,视力。

⑥进智力——《释文》:“进,音尽。”智,指智力。力,指体力。

⑦营——治理。《诗·小雅·黍苗》:“召伯营之。”郑玄笺:“营,治也。”下文“养一己其患如此,治万物其患如此,”,“养一己”与上文“养正命”相应,“治万物”与“营百姓”相应,知营意为治。

⑧喟然赞曰——喟然,叹息的样子。赞,张湛注:“赞当作叹。”《释文》:“赞音叹。”

⑨朕之过淫矣——朕,古人自称之词,自秦始皇始,专用为皇帝自称。过,过错。淫,张湛注:“淫当作深。”《释文》:“淫音深。”

⑩放——放弃。

(11)直侍——直,通“值”,当值,指值班官吏。侍,指侍从。

(12)彻钟悬——彻,通“撤”,撤除。《左传·宣公十二年》:“军卫不彻。”注:“彻,去也。”钟悬,指悬挂的钟磐之类的乐器。(13)间——

《释文》:“间音闲。”意亦为闲。

(14)斋心服形——斋心,清除心中杂念。服形,降服形体欲望。张湛注:“心无欲则形自服矣。”卢重玄解:“斋肃其心,退伏其体。”

(15)斯齐——张湛注:“斯,离也。齐,中也。”周克昌云:“‘齐’通‘脐’。以脐居腹之中部,故引申为‘中’或‘中央’之义。”

(16)师——一本作“帅”。当以“师”为正。

(17)惜——王重民:“‘惜’当作“憎’,字之误也。”“《御览》七十九引正作‘憎’。”王叔岷:“范致虚解:‘都无所爱憎,故其心无所知。’是所见本‘惜’亦作‘憎’。”

(18)斫挞——斫,音 zhuo(酌),砍。挞,打。

(19)指擿无痟痒——擿,音 zh(至),搔爬。痟,音 xiāo(消),疼

ì痛。

(20)硋——音 ài(碍),同“碍”。

(21)滑——音 gǔ(骨),扰乱。通“汩”(gǔ)。一本作“汩”。

(22)踬——音 zh(至),阻挡,妨碍。

ì

(23)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——张湛注:“三人,黄帝相也。”

(24)情——此处“情”字亦当训“欲”,与《天瑞篇》“寿者人之情”的“情”字相同。参见“林类年且百岁”节注⑧。

(25)又二十有八年——《释文》:“一本作三十有八年。”《集释》:“《路史后记》五注引作‘四十八年’,《事文类聚后集》二一引作‘二十有九年’。”

(26)登假——同“登遐”。古代帝王死亡的讳称。《礼记·曲礼下》孔颖达疏:“登,上也;假,已也。言天子上升已矣,若仙去然也。”

(27)号——音 háo(豪),哭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即天子位的第十五年,因天下百姓拥戴自己而十分高兴,于是就保养身体,兴歌舞娱悦耳目,调美味温饱鼻口,然而却弄得肌肤枯焦,面色霉黑,头脑昏乱,心绪恍惚。又过了十五年,因忧虑天下得不到治理,于是竭尽全部精力,增进智慧和体力,去治理百姓,然而同样是肌肤枯焦,面色霉黑,头脑昏乱,心绪恍惚。黄帝长叹道:“我的错误真是太深了。保养自己的毛病是这样,治理万物的毛病也是这样。”于是他放下了纷繁的日常事务,离开了宫殿寝室,取消了值班侍卫,撤掉了钟磐乐器,削减了厨师膳食,退出来安闲地居住在宫外的大庭之馆,清除心中杂念,降服形体欲望,三个月不过问政治事务。有一天,他白天睡觉时做梦,游历到了华胥氏之国。华胥氏之国在弇州的西方,台州的北方,不知离中国有几千万里,并不是乘船、坐车和步行所能到达的,只不过是精神游历而已。那个国家没有老师和官长,一切听其自然罢了。那里的百姓没有嗜好和欲望,一切顺其自然罢了。他们不懂得以生存为快乐,也不懂得以死亡为可恶,因而没有幼年死亡的人;不懂得私爱自身,也不懂得疏远外物,因而没有可爱与可憎的东西;不懂得反对与叛逆,也不懂得赞成与顺从,因而没有有利与有害的事情。没有什么值得偏爱与吝借的,也没有什么值得畏惧与忌讳的。他们到水中淹不死,到火里烧不坏。刀砍鞭打没有伤痛,指甲抓搔也不觉酸痒。乘云升空就像脚踏实地,寝卧虚气就像安睡木床。云雾不能妨碍他们的视觉,雷霆不能捣乱他们的听觉,美丑不能干扰他们的心情,山谷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,一切都凭精

神运行而已。黄帝醒来后,觉得十分愉快而满足,于是把大臣天老、力牧和太山稽叫来,告诉他们说:“我安闲地在家中住了三个月,清除了心中的杂念,降服了形体的欲望,专心考虑能够保养身心和治理外物的方法,却仍然得不到这种方法。后来我因疲倦而睡觉,做了一个这样的梦。现在我才懂得最高的‘道’是不能用主观的欲望去追求的。我明白了!我得到了!但却不能用语言来告诉你们。”又过了二十八年,天下大治,几乎和华胥氏之国一样,而黄帝却升天了,老百姓悲痛大哭,二百多年也不曾中断过。

【原文】

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①,山上有神人焉,吸风饮露,不食五谷;心如渊泉②,形如处女;不偎不爱③,仙圣为之臣④;不畏不怒⑤,愿悫为之使⑥;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;不聚不敛,而已无愆⑦。阴阳常调,日月常明,四时常若⑧,风雨常均,字育常时⑨,年谷常丰;而土无札伤⑩,人无夭恶,物无疵厉(11),鬼无灵响焉(12)。

【注释】

①列姑射之山在海河洲中——此段文字大意又见《山海经·海内北经》与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。

②渊泉——深泉。《诗·邶风·燕燕》:“其心塞渊。”孔颖达疏:“其心诚实而深远也。”

③偎——张湛注:“偎亦爱也。”

④仙圣——张湛注:“仙,寿考之迹;圣,治世之名。”

⑤畏——张湛注:“畏,威也。”

⑥愿悫——愿,谨慎老实。悫,音 què(确),诚笃忠厚。

⑦愆——音 qiān(牵),张湛注:“愆,蹇乏也。”指困难缺乏。

⑧若——张湛注:“若,顺也。”

⑨字——养育。《左传·昭公十一年》:“其僚无子,使字敬叔。”注:“字,养也。”

⑩札——因遭瘟疫而早死。本文指损伤。

(11)疵厉——疵厉,灾害,疾病。

(12)灵响——妖异作怪。

【译文】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,山上住着神人,呼吸空气,饮用露水,不吃五谷;心灵似深山的泉水,形貌似闺房的少女;不偏心不私爱,仙人和圣人做他的群臣;不威严不愤怒,诚实与忠厚的人替他办事;不施舍不恩惠,外界的事物都自己满足;不积聚不搜括,自己的用品一点也不缺乏。阴阳二气永远调和,太阳月亮永久明亮,春夏秋冬年年有序,风霜雨雪季季适当,孕育生长时时合节,五谷杂粮岁岁满仓;而土地未被伤害,人民不会夭殇,万物没有残疾,鬼魅不兴风作浪。

【原文】

列子师老商氏,友伯高子,进二子之道,乘风而归。尹生闻之,从列子居,数月不省舍①。因间请薪其术者②,十反而十不告。尹生怼而请辞③,列子又不命④。尹生退。数月,意不已,又往从之。列子曰:“汝何去来之频?”尹生曰:“曩章戴有请于子⑤,子不我告⑥,固有憾于子⑦。今复脱然⑧,是以又来。”列子曰:“曩吾以汝为达,今汝之鄙至此乎?姬⑨!将

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⑩。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 11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夫子一眄而已 12。五年之后,心庚念是非 13,口庚言利害,夫子始一解颜而笑 14。七年之后,从心之所念,庚无是非;从口之所言,庚无利害,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 15。九年之后,横心之所念 16,横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;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,若人之为我友:内外进矣 17。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无不同也 18。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;不觉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随风东西,犹木叶干壳。竟不知风乘我邪?我乘风乎 19?今女居先生之门,曾未浃时 20,而慰憾者再三。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,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。履虚乘风,其可几乎 21?”尹生甚怍 22,屏息良久,不敢复言。

【注释】

①省——音 xǐng(醒),察看。

②间——《释文》:“间,音闲。”意亦为闲。蕲——祈求。

③怼——音 du(队),怨恨。

ì

④不命——《释文》作“又不与命”。意为不表态。

⑤曩——音 nǎng,以前。章戴——张湛注:“章戴,尹生名。”

⑥子不我告——犹“子不告我”。

⑦憾——恨。

⑧脱然——疾病痊愈的样子。本文指解除了怨恨。

⑨姬——音 jū(居)。张湛注:“姬,居也。”指坐下来。

⑩夫子——张湛注:“夫子谓老商。”

11 若人——张湛注:“若人谓伯高。”

12 眄——音 miǎn(免),斜视。

13 庚——张湛注:“庚当作更。”《集释》:“吉府本‘庚’作‘更’,”《释文》:“庚音更,居行切,益也,下同。”

14 夫子始一解颜而笑——张湛注:“是非利害,世间之常理;任心之所念,任口之所言,而无矜吝于胸怀,内外如一,不犹逾于匿而不显哉?欣其一致,聊寄笑焉。”

(15)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——张湛注:“夫心者何?寂然而无意想也;口者何?默然而自吐纳也。若顺心之极,则无是非;任口之理,则无利害。道契师友,同位比肩,故其宜耳。”

(16)横_——音 hēng,放纵。

(17)内外进矣——张湛注:“心既无念,口既无违,故能恣其所念,纵其所言。体道穷宗,为世津粱。终日念而非我念,终日言而非我言。若以无念为念,无言为言,未造于极也。所谓无为而无不为者如斯,则彼此之异,于何而求?师资乏义,将何所施?故曰内外尽矣。”则“进”应读为“尽”。

(18)无不同也——卢重玄解:“眼、耳、口、鼻不用其所能,各任之而无心,故云无不同也。”

(19)竟不知风乘我邪,我乘风乎——张湛注:“夫眼、耳、鼻、口,各有攸司。令神凝形废,无待于外.则视听不恣眼、耳,臰味不赖鼻、口,故六藏七孔,四肢百节,块然尸居,同为一物,则形奚所倚?足奚所履?我之乘风,风之乘我,孰能辨也?”

(20)浃时——浃,音 jiā(夹),周匝。浃时,一个时辰,等于现在的 2小时。

(21)几——希望。《史记·晋世家》:“毌几为君。”索隐:“儿,望也。”

(22)怍——音 zuò(坐),惭愧。

【译文】

列子拜老商氏为师,以伯高子为友,把两人的所有本领部学到了手,然后乘风而归。尹生听说了,便来跟列子学习,并和列子住到一起,好几个门都下回去看望家人。他趁列子闲暇时,请求学习他的法术,往返十次,列子十次都没有告诉他。尹生有些生气,请求离开,列子也不表态。尹生回家了。几个月后,尹生心不死,又去跟列子学习。列子问:“你为什么来去这么频繁呢?”尹生说:“以前我向您请教,您不告诉我,本来有些怨恨您。现在又不恨您了,所以又来了。”列子说:“过去我以为你通达事理,现在你的无知竟到了如此程度吗?坐下!我打算把我在老师那里学习的情况告诉你。自从我拜老商氏为师、以伯高子为友,三年之内,心中不敢计较是与非,嘴上不敢谈论利与害,然后才得到老师斜着眼睛看我一下罢了。又在两年之内,心中(比学道前)更多地计较是与非,嘴上更多地谈论利与害,然后老师才开始放松脸面对我笑了笑。又在两年之内,我顺从心灵去计较,反而觉得没有什么是与非;顺从口舌去谈论,反而觉得没有什么利与害;老师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块席子上。又在两年之内,我放纵心灵去计较,放纵口舌去谈论,但所计较与谈论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,也不知道是别人的是非利害呢;并且也不知道老商氏是我的老师,伯高子是我的朋友;这时身内身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。从此以后,眼睛就像耳朵一样,耳朵就像鼻子一样,鼻子就像嘴一样,没有什么区别了。心灵凝聚,形体消失,骨肉全部融化了;感觉不到身体依靠着什么,两脚踩着什么,随风飘游四方,就像树叶与干燥的皮壳一样。竟然不知道是风驾驭着我呢,还是我驾驭着风啊!现在你在老师的门下,还不到一个时辰,便怨恨了好几次。你的一片肤体也不会被元气所接受,你的一根肢节也不会被大地所容纳。脚踏虚空,驾驭风云,又怎么能办得到呢?”尹生非常惭愧,好长时间不敢大声出气,也不敢再说什么。

【原文】

列子问关尹曰①:“至人潜行不空②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。请问何以至于此?”关尹曰:“是纯气之守也,非智巧果敢之列③。姬!鱼语女④。凡有貌像声色者,皆物也。物与物何以相远也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⑤。则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无所化,夫得是而穷之者,焉得而正焉?彼将处乎不深之度⑥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壹其性,养其气,含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⑦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郤⑧,物奚自入焉?夫醉者之坠于车也,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,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弗知也,坠亦弗知也,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,是故遌物而不慴⑨。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子天乎⑩?圣人藏于天,故物莫之能伤也。

【注释】

①关尹——《释文》:“关尹,关令尹喜,字公度,著书九篇。”杨伯峻:“今本《关尹子》一卷,九篇,南宋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疑为孙定(南宋人)依讬,《四库提要》则云‘或唐五代间方士解文章者所为也’。”

②至人——道木最高的人。空——《集释》:“《道藏》江遹本、宋徽

宗本‘空’并作‘窒’。作‘窒’者是也。”俞樾:“《释文》曰,‘空一本作窒’,当从之。《庄子·达生篇》正作‘不窒’。”窒,指窒息。

③列——《释文》:“列音例。”

④鱼语女——张湛注:“鱼当作吾。”《释文》云:“鱼音吾。”女,即汝,你。

⑤是色而已——杨伯峻:“‘色’上脱‘形’字,当作‘是形色而已’。‘形色’承上文‘貌像声色’而言。注引向秀曰‘同是形色之物耳’,则向所注《庄子》本有‘形’字。江南古《藏》本《庄子》正作‘是形色而已’,当据正。说本奚侗《庄子补注》。”

⑥深——张湛注:“深当作淫。”《释文》:“深音淫。”

⑦造——到,至。《释文》:“造,至也。”

⑧郤——音 x(隙),通“隙”,空隙。

ì

⑨遌——音 è(鄂),遇到。慴— — 即慑,音 shè,害怕。

⑩而况得全于天乎——张湛注:“向秀曰:得全于天者,自然无心,委顺理也。”

【译文】

列子问关尹说:“道术最高的人在深水中游泳不会窒息,站在火中不感到炽热,在最高的地方行走不至于战栗。请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?”关尹说:“这是积聚了纯真之气的结果,而不是聪明、技巧和果敢所能办到的。坐下!我给你讲。凡是有相貌、形状、声音和颜色的,都是物。物与物为什么会差别很大呢?是什么使某些物比其它物高出一头呢?不过是形貌与声色罢了。而那些高级的物可以达到没有声色形貌的程度,以圭于达到没有变化的程度,到了这种程度时你要想考察个透彻,又怎么能获得完全正确的认识呢?这种物将表现出平常的的状态,隐藏于无头无尾的循环之中,运动在万事万物的始终。完善你的性,培养你的气,深藏你的德,与最高级的物相贯通。如果能这样,你的天赋的纯真之气就会积聚完整,你的精神就不会有空缺,那外物又怎么能侵入井影响你呢?喝醉酒的人从车上跌落下来,虽然有伤却不会死亡。骨骼与别人相同,而损伤却比别人轻,就是因为他的精神完整。坐车没有知觉,跌落也没有知觉,死亡、生存、惊恐、惧怕等观念都侵入不到他的心中,因而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害怕。他因为醉酒而使精神完整尚且如此,又何况积聚了完整的天赋纯真之气呢?圣人把自己隐藏在天赋的纯真之气中,所以没有任何外物能伤害他。”

【原文】

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①,引之盈贯②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镝矢复沓③,方矢复寓④。当是时也,犹象人也⑤。伯昏无人曰:“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⑥。当与汝登高山⑦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⑧,若能射乎?”于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逡巡⑨,足二分垂在外⑩,揖御寇而进之(11)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(12)。伯昏无人曰:“夫至人者,上闚青天(13),下潜黄泉(14),挥斥八极(15),神气不变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(16),尔于中也殆矣夫(17)!”

【注释】

①伯昏无人——《庄子·德充符》成玄英疏:“伯昏无人,师者之嘉号也。伯,长也。昏,暗也。德居物长,韬光若暗,洞忘物我,故曰伯昏无②

引之满贯——引之,指引弦。贯,《庄子·田子方》释文引司马云:“镝也。”即箭头。

③镝矢复沓——沓,音 tà(踏),重合。《楚辞 天问》:“天何所沓?”王逸注:“沓,合也。”镝矢复沓,后一支箭的箭头与前一支箭的箭尾几乎重合,形容动作之敏捷。

④方矢复寓——寓,寄寓。方矢复寓,前一支箭刚射出,后一支箭又已放上弓弦,形容动作之敏捷。

⑤象人——木偶、泥俑之类,因其像人而非人,故称象人。

⑥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——《庄子·田子方》成玄英疏:“言汝虽巧,仍是有心之射,非忘怀无心,不射之射也。”

⑦当——杨伯峻:“当即傥,若也,如也。《韩非子·人生篇》‘当使虎豹失其爪牙,则人必制之矣’,当即傥也,可证。”

⑧百仞——《庄子·田子方》成玄英疏:“七尺曰仞,深七百尺也。”

⑨背逡巡——逡,音 qūn。逡巡,退却。《庄子·田子方》成玄英疏:“逡巡,犹却行也。”背逡巡,背着深渊往后退。

⑩足二分垂在外——李钟豫《语体庄子》云:“脚下有十分之二悬空。”林希逸《南华真经口义》云:“三分其足,一分在岸,二分垂于虚处。”今译文取后说。

(11)揖——拱手为礼。

(12)踵——脚后跟。

(13)闚——即窥,从小孔或隐僻处偷看。

(14)黄泉——地下的泉水,亦指阴间。

(15)挥斥八极——挥斥,《庄子·田子方》郭象注:“犹纵放也。”八极,八方,是四方(东、南、西、北)四隅(东南、东北、西南、西北)的总称。

(16)怵然——怵,音 chù(触)。怵然,恐惧的样子。恂,音 xún(旬),通眴(xuàn 炫),眴通眩,眼花。恂目之志,指恐惧之心。

(17)尔于中也殆矣夫——卢重玄解:“夫至道之人自得于天地之间,神气独主,忧乐不能入也。今汝尚恐惧之若此,岂近乎道者耶?汝于是终始初习耳,未能得其妙也。”中,奚侗:“中读如字,谓民中也。”

【译文】

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。他拉满了弓弦,把装满水的杯子放在拿弓的手的肘上,然后射出箭去,一箭连着一箭,前一箭刚射出,后一箭已拉满弦。在这个时候,他全身贯注,像木偶一样一动也不动。伯昏无人说:“你这是有心的射箭,而不是无心的射箭。如果我和你登上高山,走在摇晃的岩石上,面临着万丈深渊,你还能射吗?”于是伯昏无人便领他登上高山,走在摇晃的岩石上。当临近万丈深渊时,他背对着深渊往后退,双脚已有三分之二悬空了,才拱手作揖,请列御寇上来。列御寇早已吓得趴倒在地,汗水流到了脚后跟。伯昏无人说:“道术最高的人,朝上能看到青天,往下能潜入黄泉,他遨游八方,精神和真气都不会改变,现在你全身发抖,心中十分恐惧,你的这种心理也太糟糕了!”

【原文】

范氏有子曰子华,善养私名①,举国服之。有宠于晋君,不仕而居三卿

之右②。目所偏视,晋国爵之;口所偏肥③,晋国黜之。游其庭者侔于朝④。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,强弱相凌⑤,虽伤破于前,不用介意。终日夜以此为戏乐,国殆成俗。禾生、子伯,范氏之上客,出行,经坰外,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⑥。中夜,禾生、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贫,贫者富。商丘开先窘于饥寒⑦,潜于牖北听之⑧。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⑨。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,缟衣乘轩⑩,缓步阔视(11)。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,面色黎黑,衣冠不检,莫不眲之(12)。既而狎侮欺诒(13),挡秘挨枕(14),亡所不为。商丘开常无愠容,而诸客之技单(15),惫于戏笑。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(16),于众中谩言曰:“有能自投下者,赏百金。”众皆竞应。商丘开以为信然,遂先投下,形若飞鸟,扬于地(17),骪骨无 (18)。范氏之党以为偶然,未讵怪也(19)。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(20):“彼中有宝珠,泳可得也。”商丘开复从而泳之。既出,果得珠焉。众昉同疑(21)。子华昉今豫肉食衣帛之次(22)。俄而范氏之藏大火。子华曰:“若能入火取锦者,从所得多少赏若。”商丘开往无难色,入火往还,埃不漫(23),身子焦。范氏之党以为有道,乃共谢之曰:“吾不知子之有道而涎子(24),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。子其愚我也,子其聋我也,子其盲我也。敢问其道。”商丘开曰:“吾亡道。虽吾之心,亦不知所以。虽然,有一于此,试与子言之。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,闻誉范氏之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贫,贫者富。吾诚之无二心,故不远而来。及来,以子党之言皆实也,唯恐诚之之不至,行之之不及,不知形体之所措(25),利害之所存也,心一而已。物亡迕者(26),如斯而已。今昉知子党之诞我,我内藏猜虑,外矜观听(27),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,怛然内热(28),惕然震悸矣(29)。水火岂复可近哉?”自此之后,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,弗敢辱也,必下车而揖之。宰我闻之(30),以告仲尼。仲尼曰:“汝弗知乎?夫至信之人,可以感物也。动天地,感鬼神,横****(31),而无逆者,岂但履危险、入水火而已哉!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,况彼我皆诚哉?小子识之(32)!”

【注释】

①私名——张湛注:“游侠之徒也。”许维遹:“‘名’疑为‘客’之坏字。注‘游侠之徒也’,则原文本作‘客’明矣。又下文‘子华使其侠客’。正承此而言。”

②三卿之右——三卿,又称三公。周代有两说:一说为司马、司徒、司空;一说为太师、太傅、太保。右,古代崇尚右边,故以右指较高的地位。

③肥——张湛注:“音鄙。肥,薄也。”

④侔——《释文》:“侔音谋,齐也。”。

⑤相凌——《释文》:“相凌,一本作相击。”

⑥坰,音 jiōng,遥远的郊外。田更——张湛注:“更当作叟。”

⑦窘——被因迫。

⑧牖北——牖,音 yǒu(有),窗。俞樾:“牖北,疑当作北牖。”⑨假粮荷畚——假,借。荷,担。畚,古代用草绳做的盛器,后编竹为之,即畚箕。”

⑩缟衣乘轩——缟衣,绢绸之衣。轩,古代大夫以上乘坐的轻便车,车箱前顶较高,用漆有画纹或加皮饰的席子作障蔽。

(11)阔——《释文》:“阔,远也,广也。”

(12)眲——音 nè(讷),轻视。

(13)狎侮欺诒——狎侮,轻慢戏弄。诒,音 dài(殆),欺骗。

(14)挡 挨抌——挡,捶打。 ,推击。挨,音ǎi(矮),推,抌,音shèn(甚),击背。

(15)单——《释文》:“单音丹,尽也。”周克昌:“‘单’通‘殚’,故为‘尽’义。《汉书·韩信传》:‘粮食单竭’。其于《杜钦传》则作‘殚天下之财以奉淫侈。’‘单’即‘殚’也。”

(16)乘——登。任大椿:“《汉书·张汤传》:‘乃遣山乘鄣。’师古曰:‘乘,登也。”《陈汤传》:‘乘城呼?’师古曰:‘乘,登也。’”

(17)扬——飞起,飘起。

(18)骪骨无 ——骪,同肌。 音 huǐ,(毁),同毁。

(19)讵——《释文》:“讵”作“巨”,云:“巨,大也。”

(20)淫隈——淫,《释文》:“淫音深。”隈,弯曲处。

(21)昉——张湛注:“昉,始也。”

(22)豫——通“与”,参与。次——中间,行列。

(23)埃不漫——埃,尘埃,本文指烟尘。漫,沾污。

(24)诞——张湛注:“诞,欺也。”

(25)措——安放。

(26)迕——音 wǔ(午),逆。

(27)矜——顾惜。

(28)怛——音 dá(达),畏惧。

(29)惕然——恐惧貌。

(30)宰我——孔子弟子,名予,字子我。

(31)****——天地四方,泛指天下。

(32)小子——古代长辈对晚辈、老师对学生的称呼。识——音 zh(志),

ì通“志”,记住,

【译文】

范家有个叫子华的,喜欢私自蓄养侠客,全国人都佩服他。他很得晋国国君的宠爱,虽然没有官职,但地位却在三位公卿之上。谁被他看中,国君就会给谁爵位;他说谁的坏话,国君就会罢免谁。在他厅堂上议事的人同朝廷上的一样多。子华叫他的侠客中的智者与愚者互攻击,强者与弱者互相凌辱,虽然受伤流血的人躺在眼前,他也毫不放在心上。整天整夜以此游戏取乐,几乎成为全国的风俗。禾生和子伯两人是范家尊贵的侠客,一次出外游玩,经过荒远郊野,住在老农商丘开的家里。半夜,禾生与予伯两人谈论子华的名声与势力,能使活着的人死去,该死的人活下来;富有的人贫穷,贫穷的人富有。商丘开以前一直为饥寒所困迫,于是悄悄地躲到北边窗下偷听他们的谈话。然后借了粮食,挑上畚箕到了子华的家门口。子华的门徒都出身于世家大族,身穿绸缎,乘坐高车,迈着四方步,眼睛只朝天看。他们瞧见商丘开年老体弱,面色黎黑,衣冠不整,没有不小瞧他的。接着又戏弄、侮辱、欺骗他,推摔捶打,无所不为,商丘开却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。侠客们的手段用尽了,戏弄、嘲笑得也十分疲惫。于是同商丘开一起登上高台,人群中有人随意说:“有能从台上跳下去的,奖赏他一百金。”大家都争着响应。商丘开信以为真,于是首先从台上跳了下去,形状像一只飞鸟,飘扬到了地上,肌肤与骨骼都没有损伤。范家的门徒以为是偶然成功,因而没有觉得太奇怪。于是又指着河湾的深水处说:“那水里有宝珠,游下去可以摸

到。”商丘开又跳到了水里。游出水面后,果然得到了宝珠。大家这才开始觉得奇怪,子华才让他加入食肉穿绸的行列。没多久范家的仓库发生大火。子华说:“你们有能钻进火中取出绸缎的,根据取出的多少赏赐你们。”商丘开毫无难色地钻进了大火中,来去几次,烟尘没有沾污脸面,身体也没有被烧焦。范家的门徒以为他有什么道术,于是一齐向他道歉说:“我们不知道您有道术而欺哄了您,我们不知道您是神人而侮辱了您。您可以把我们看作是笨蛋,您可以把我们看作是聋子,您可以把我们看作是瞎子。我们大胆地向您请教道术。”商丘开说:“我没有什么道术。就是我的心里,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虽然这样,我心中还是有一个感觉,姑且向你们说一说。过去你们中有两位侠客住在我的家中,我听到他们赞誉范氏的势力,能够使活着的人死去,该死的人活下来;富有的人贫穷,贫穷的人富有。我真诚地相信,没有一点怀疑,所以不怕路途遥远而赶来。我来了后,又认为你们的话都是真实可靠的,因而只怕我的诚心不够,行动得不快,并不知道我的形体到了哪里,也不知道利害在什么地方,只是专心一意罢了。外物也不能改变我的诚心,如此而已。今天才知道你们在欺哄我,于是我心中便隐藏着猜测与疑虑,外面要注意所见所闻,回想过去侥幸没有被烧焦、淹死,现在还害怕得心中发烧,恐惧得全身发抖。哪能再靠近水火呢?”从此以后,范氏的门徒在路上遇到乞丐和马医这些穷人,再不敢侮辱,一定要下车致礼。宰我听说了这件事,告诉孔子。孔子说:“你不知道吗?最诚心的人,是可以感动万物的。可以感动天地,感动鬼神,横行天下而没有违抗的人,何止身负危险、出入水火而已呢!商丘开相信假话尚且遭不到阻碍,又何况你我都诚心诚意呢!你们要牢牢记住!”

【原文】

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①,能养野禽兽,委食于园庭之内②,虽虎狼鵰鹗之类③,无不柔驯者,雄雌在前,孳尾成群④;异类杂居,不相搏噬也⑤。王虑其术终于其身,令毛丘园传之⑥。梁鸯曰:“鸯,贱役也,何术以告尔?惧王之谓隐于尔也,且一言我养虎之法。风顺之则喜,逆之则怒,此有血气者之性也。然喜怒岂妄发哉?皆逆之所犯也。夫食虎者,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⑦;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碎之之怒也⑧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己者,顺也;故其杀之⑨,逆也。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?亦不顺之使喜也。夫喜之复也必怒,怒之复也常喜,皆不中也。今吾心无逆顺者也,则鸟兽之视吾,犹其侪也⑩。故游吾园者,不思高林旷泽;寝吾庭者,不愿深山幽谷,理使然也。

【注释】

①周宣王─(?—前 782 年)西周国王。厉王子。公元前 828—前 782年在位。牧正——负责饲养禽兽的官吏。

②食——音 s(寺),通“饲”。

ì

③鹗——音 è(厄),鸟名,亦称“鱼鹰”。

④孳尾——孳,繁殖。尾,交接。

⑤噬——咬。

⑥毛丘园——《释文》云:“毛丘园,姓毛,名丘园也。”

⑦为其杀之之怒——张湛注:“恐因杀以致怒。”

⑧为其碎之之怒——张湛注:“恐因其用力致怒。”

⑨故其杀之——王重民:“《庄子·人间世》‘杀之’作‘杀者’,当从之。‘故’犹‘则’也,说见《经传释词》。”王叔岷:“疑此文本作‘故其杀之者,逆也’。今本此文捝(脱)‘者’字,《庄子》捝‘之’字。”

⑩侪——音 chái(柴),类。

【译文】

周宣王时负责饲养禽兽的官吏手下有个仆役梁鸯,能够饲养野禽野兽,在园庭中喂养它们,即使是猛虎饿狼、大雕鱼鹰之类,没有不被训养得柔顺的。雌雄禽兽交配繁殖,生育的禽兽成群结队;不同类的禽兽混杂居住在一起,也不互相打架伤害。周宣王担心他的技术没有传人,便命令毛丘园向他学习。梁鸯对毛丘园说:“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仆役,有什么技术告诉你?但怕大王说我对你隐瞒,姑且和你谈谈畜养老虎的方法。大概顺着它就高兴,逆着它就发怒,这是有血气的动物的本性。但高兴与愤怒难道是随便发泄的吗?都是违背它的习俗才触犯起来的。喂养老虎,不能用活的动物喂它,怕它因杀死活物时要发怒;不能用整个动物喂它,怕它因撕碎动物时要发怒。要知道它什么时候饿了,什么时候饱了,摸透它为什么会发怒。虎与人不是一类,虎讨好喂养它的人,是因为喂养的人顺着它的缘故;那么它伤害人,就是因为逆着它的缘故了。我哪里敢逆着它使它发怒呢?当然也不顺着它使它高兴。高兴以后必然是愤怒,愤怒以后常常是高兴,都不是适中的态度。现在我的心是既不违逆也不顺从,那么鸟兽对待我,就像对待它们的同类一样了。所以在我的园中游玩的禽兽,不思念高大的树林和空旷的水泽;在我的庭中睡觉的禽兽,不向往深山和幽谷,这是由事物的规律所决定的。

【原文】

颜回问乎仲尼曰①:“吾尝济乎觞深之渊矣②,津人操舟若神③。吾问焉,曰:‘操舟可学邪?’曰:‘可。能游者可教也,善游者数能④。乃若夫没人⑤,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者也⑥。’吾问焉,而不告。敢问何谓也?”仲尼曰:“ ⑦!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⑧,而未达其实,而固且道与⑨?能游者可教也⑩,轻水也:善游者之数能也,忘水也(11)。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,彼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(12)。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(13),恶往而不暇?以瓦抠者巧(14),以钩枢者惮(15),以黄金抠者惛(16)。巧一也,而有所矜,则重外也。凡重外者拙内(17)。”

【注释】

①颜回——字子渊,鲁国人,孔子弟子。

②觞——古代盛酒器。

③津人——摆渡的船夫。

④数能——不学自能,犹天生之能。数,命数,定数。

⑤没人——能在水下潜泳之人。

⑥谡操——谡,音 sù(速),起立。谡操,拿起舵就能掌船。

⑦ ——《释文》云:“ 音衣,与譩同,叹声也。”

⑧玩——玩味,研讨。

⑨而固且道与——张湛注释为“今且为汝说之也。”陶鸿庆释为“固不足以知道也。”“下文‘壶子曰:吾与汝贯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与’,注引向秀曰‘夫实由文显,道以事彰’云云,正得其旨。疑此文‘且’亦当作‘得’,古文‘ ’字坏其下半,遂误为且矣。”陶说可以。⑩能游者—

—陶鸿庆:“‘能游者’下当有‘之’字。”

(10)忘水也——张湛注:“忘水则无矜畏之心。”

(11)却——退。

(12)方——并。

(13)陈——陈列。舍—指心。张湛:“神明所居,故谓之舍。”

(14)抠——《释文》云:“抠,探也,以手藏物探而取之曰抠。”

(15)钩——《释文》云:“钩,银铜为之。”惮——怕,畏惧。

(16)惛——迷糊。

(17)重外者拙内——张湛注:“唯忘内外,遗轻重,则无巧拙矣。”

【译文】

颜回问孔子说:“我曾坐船渡过像酒壶一样陡的深渊,渡船的船夫掌船十分神妙。我问他:‘掌船可以学吗?’他说:‘可以。能游泳的人可以教会,善于游泳的人不需要学习自己就会。至于那些能在深水中潜泳的人,即使从未见过船,拿起舵也能掌船。’我问他原因,他不告诉我。请问这怎么讲呢?”孔子说:“唉!我和你在书本上讨论这件事已经很久了,却并没有明白它的实际内容,又何况要了解道术呢?能够游泳的人可以教会他,是因为他不怕水;善于游泳的人不需要学习自己就会,是因为他忘了那是水。至于那些能在深水中潜泳的人,即使从未见过船,拿起舵也能掌船,这是因为他把深渊看成是山陵,把翻船看成是车子从山坡上后退了。千万件翻船、退车一类的事摆在他面前,他也不放心上,干什么事不自由自在呢?用瓦片投掷的人很有技巧,用银钩投掷便有些害怕,用黄金投掷就昏昏沉沉了。技巧是一样的,而有所顾惜,是因为看重身外之物了。凡是看重身外之物的人,心里的素质一定很拙劣。”

【原文】

孔子观于吕梁①,悬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②,见一丈夫游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,使弟子并流而承之③。数百步而出,被发行歌,而游于棠行④。孔子从而问之,曰:“吕梁悬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鼋鼍鱼鳖所不能游,向吾见子道之⑤,以为有苦而欲死者,使弟了并流将承子。子出而被发行歌,吾以子为鬼也。察子,则人也。请问蹈水有道乎?”曰:“亡,吾无道。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⑥。与赍俱入⑦,与汩偕出⑧,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,此吾所以道之也。”孔子曰:“何谓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也?”曰:“吾生于陵而安于陵,故也;长于水而安于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”

【注释】

①吕梁——一说在江苏彭城,误。司马彪:“吕梁在离石县西是也。《水经注》云:河水左合一水,出善无县故城西南八十里。其水西流,历于吕梁之山。而为吕梁洪。昔吕梁未辟,河出盂门之上。盖大禹所辟以通河也。今离石县西历山寻河,并无过峘,至是乃为巨险,即吕梁矣。在离石北以东百有余里。”离石县在今山西省。

②鼍——音 tuó(驼),即扬子鳄。

③并流而承之——《释文》:“并音傍。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傍海、傍河皆作并。承音拯。《方言》:出溺为承。”

④棠行——张湛注:“棠当作塘,行当作下。”

⑤道——张湛注:“道当为蹈。”

⑥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——张湛注:“故犹素也。任其真素,则所遇而安也。顺性之理,则物莫之逆也。自然之理不可以智知,知其不可知,谓之命也。”卢重玄解:“习其故,安其性,忽然神会,以成其命,得之不自知也。”“命者,契乎神道也。”

⑦赍——音 q(齐)。周克昌云:“赍通齐,又假作‘脐’,引申为中心、

í中央之义。本文特指漩涡之中心部分。”

⑧汩——音 gǔ(骨),涌出的泉水。《庄子·达生》郭象注:“回伏而涌出者,汩也。”

【译文】

孔子在吕梁山游览,看见瀑布有几十丈高,流水的泡沫溅出三十里,鼋鼍鱼鳖也不能游动,却看见一个男人在那里游泳,以为他是因痛苦而想自杀的人,便叫弟子顺着水流去救他。谁知这个人游了几百步又出来了,披着头发唱着歌,在塘埂下漫步。孔子赶上去问他说:“吕梁瀑布有几十丈高,流水的泡沫溅出三十里,鼋鼍鱼鳖也不能游动,刚才我看见你在水里面游,以为是有痛苦而想自杀的人,便叫弟子顺着水流去救你。你出来后披着头发,一面走一面唱歌,我以为你是鬼怪。但仔细看你,仍然是人。请问游泳有道术吗?”那人说:“没有,我没有什么道术。我从这里的水的流势起步,顺着水有本性起伏,不知不觉就成功了。与漩涡一起进入水流的中心,与涌出的流水一起浮出水面,顺从水的流动方向而不另出已见,这就是我游泳的方法。”孔子问:“什么叫从这里的条件起步,顺着水的本性成长,不知不觉就成功了?”那人说:“我生在山区就安心住在山上,这就是从这里的条件起步;长在水边就安心住在水边,这就是顺着水的本性成长;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成功却成功了,这就是不知不觉的成功。”

【原文】

仲尼适楚,出于林中,见痀偻者承蜩①,犹掇之也②。仲尼曰:“子巧乎!有道邪?”曰:“我有道也。五六月,累垸二而不坠③,则失者锱铢④;累三而不坠,则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坠,犹掇之也。吾处也⑤,若橛株驹⑥;吾执臂若槁木之枝⑦。虽天地之大,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侧⑧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何为而不得?”孔子顾谓弟子曰:“用志不分,乃疑于神⑨。其痀偻丈人之谓乎!”丈人曰:“汝逢衣徒也⑩,亦何知问是乎?修汝所以,而后载言其上。”

【注释】

①痀偻——驼背。《庄子·达生》成玄英疏:“痀偻,老人曲腰之貌。”承蜩——成玄英疏:“承蜩,取蝉也。”蜩,音 tiáo(条),蝉。

②掇——拾取。

③垸——音 huán(环),通“丸”。

④锱铢——锱铢,古代重量单位。按《孙子算经》卷上,十黍为一累,十累为一铢,二十四铢为一两。古人常用来比喻微小的数量。

⑤吾处也——许维遹:“‘处’下捝(脱)‘身’字。‘吾处身’与下文‘吾执臂’对言。《释文》有‘身’字,《庄子·达生篇》亦有‘身’字,可据补。”

⑥若橛株驹——橛,短木。株,露出地面的树根。株驹,《庄子·达生》

作“株拘”,有盘根错节之意。张湛注:“崔撰曰:橛株驹,断树也。”

⑦吾执臂——王叔岷:“‘执臂’下当有‘也’字,乃与上文句法一律。《庄子·达生篇》正有‘也’字。”

⑧不反不侧——陈鼓应:“不反不侧,形容内心凝静,心无二念。”

⑨疑于神——疑,王叔岷:“疑犹拟也。《庄子·天地篇》‘子非夫博学以拟圣’,《淮南·俶真篇》作‘疑’,即其比。”

⑩逢衣——儒服。《释文》:“《礼记·儒行篇》曰:丘少居鲁,衣逢掖之衣。长居宋,冠章甫之冠。郑玄注云:逢犹大也,谓大掖之衣。向秀曰:儒服宽而长大者。”

【译文】

孔子到楚国去,经过一片树林,看见一位驼背老人在粘蝉,就像捡东西一样容易。孔子问:“您真巧啊!有道术吗?”那人答道:“我有道术。经过五六个月的训练,我把二个泥丸摞在竹竿头上而不会掉下来,粘蝉失手的次数就很少了;摞三个而不会掉下来,粘蝉失手的次数只有十分之一;摞五个而不会掉下来,粘蝉就像捡东西一样了。我站在地上,像残断的树桩;我伸出手臂,像枯槁的树枝。虽然天地很大,万物很多,而我只知道蝉的翅膀。我心无二念,不用任何事物分散我对蝉的翅膀的注意力,为什么会粘不到呢?”孔子回头对弟子说:“心志专一而不分散,就会达到神妙境界。说的就是这位驼背老人吧!”老人说:“你这个穿长袍大褂的儒者,怎么想起来问这件事呢?好好研究你的仁义之道,然后把这些事记载下来吧。”

【原文】

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①,每旦之海上,从沤鸟游,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②。其父曰:“吾闻沤鸟皆从汝游,汝取来,吾玩之。”明日之海上,沤鸟舞而不下也。故曰:至言去言,至为无为。齐智之所知,则浅矣。

【注释】

①沤——音ōu(欧),通“鸥”。《释文》:“沤音鸥,沤鸟,水鸮也,今江湖畔形色似白鸽而群飞者是也。”

②住——张湛注:“住当作数。”王叔岷:“《艺文类聚》九二、《御览》九二五、《尔雅翼》十七、《容斋四笔》十四、《记纂渊海》五六、《事文类聚·复集》四六、《合壁事类·别集》六九、《韵府群玉》八、《天中记》五九引皆作数。”

【译文】

海边有个喜欢鸥鸟的人,每天早上到海上去,跟鸥鸟玩耍,鸥鸟来玩的有成百只以上。他父亲说:“我听说鸥鸟都爱跟你游玩,你抓一只来,我玩玩。”第二天他来到海上,鸥鸟都在空中飞翔而不下来。所以说:“最好的语言是没有语言,最高的作为是没有作为。同别人比试智慧的想法,那是很浅陋的。

【原文】

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①,藉芿燔林②,扇赫百里。有一人从石壁中出,随烟烬上下,众谓鬼物。火过,徐行而出,若无所经涉者。襄子怪而留之。徐而察之:形色七窃,人也;气息音声,人也。问:“奚道而处石?奚道而入火?”其人曰:“奚物而谓石?奚物而谓火?”襄子曰:“而向之所

出者,石也;而向之所涉者,火也。”其人曰:“不知也。”魏文侯闻之③,问子夏曰④:“彼何人哉?”子夏曰:“以商所闻夫子之言,和者大同于物,物无得伤阂者⑤,游金石,蹈水火,皆可也。”文侯曰:“吾子奚不为之?”子夏曰:“刳心去智⑥,商未之能。虽然,试语之有暇矣。”文侯曰:“夫子奚不为之?”子夏曰:“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。”文侯大说⑦。

【注释】

①赵襄子——名毋卹,一作无恤,战国初赵国的国君,公元前 475 年至前 425 年在位。狩——张湛:“火败曰狩。”中山——王重民:“《御览》五十一、《类聚》八十并引‘中山’作‘山中’。”杨伯峻:“中山,春秋时为鲜虞,战国时力中山国,在今河北保定地区定县一带。”

②藉芿燔林——藉,践踏。芿,音 rěng(仍),乱草。燔,音 fán(凡),焚烧。

③魏文侯——名斯,战国初魏国的国君,公元前 445 年至前 396 年在位。

④子夏——姓卜,名商,字子夏,孔子的弟子。

⑤阂——阻碍。

⑥刳——音 kù(枯),剖开并挖空。

⑦说——音 yuè(悦),通“悦”。

【译文】

赵襄子率领仆从十万人在中山打猎,践踏杂草,烧毁树林,烈炎烧及百里之远。有个人从石壁中走出来,跟随着烟火忽上忽下,大家以为是鬼。火势过去以后,他慢慢地走出来,像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一样。赵襄子感到奇怪,便留住他。慢慢地观察他,看他的形貌、肤色与七窍是人,气息声音也是人,于是问他:“什么道术使你能住在石壁中?什么道术使你能进入火焰中?”那人说:“什么东西叫做石壁?什么东西叫做火焰?”赵襄子说:“你刚才出来的地方就是石壁,你刚才所踩过的东西就是火焰。”那人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魏文侯听说后,问子夏说:“那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子夏说:“以我从孔子那里听来的话说,中和之人与万物完金混同,因而万物不能伤害与阻碍他,在金石中游玩,在水火中行走,都是可以的。”魏文侯又问:“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?”子夏说:“挖掉心肺,抛弃思虑,我不能办到。即使这样,姑且说一说还是有可能的。”文侯说:“孔子为什么不这样做呢?”子夏说:“他老人家能办得到,但是不愿意这样做。”文侯十分高兴。

【原文】

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,命曰季咸①,知人死生、存亡、祸福、寿夭,期以岁、月、旬、日,如神。郑人见之,皆避而走②。列子见之而心醉③,而归以告壶丘子④,曰:“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”壶子曰:“吾与汝无其文,未既其实⑤,而固得道与?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⑥?而以道与世抗,必信矣。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”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嘻!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可以旬数矣。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⑦。”列子入,涕泣沾衿⑧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地文⑨,罪乎不誫不止⑩,是殆见吾杜德几也(11)。尝又与来!”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幸矣,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(12)。灰然有生矣(13),吾见杜权矣(14)。”列子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天壤(15),名实不入(16),而机发于踵(17),此为杜权。

是殆见吾善者几也(18)。尝又与来!”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子之先生坐不斋(19),吾无得而相焉。试斋,将且复相之。”列子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(20),是殆见吾衡气几也(21)。鲵旋之潘为渊(22),止水之潘为渊,流水之潘为渊,滥水之潘为渊(23),沃水之潘为渊(24),氿水之潘为渊(25),雍水之潘为渊(26),汧水之潘为渊(27),肥水之潘为渊(28),是为九渊焉(29)。尝又与来!”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(30)。壶子曰:“追之!”列子追之而不及,反以报壶子,曰:“已灭矣,已失矣,吾不及也。”壶子曰:“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(31)。吾与之虚而猗移(32),不知其谁何(33)。因以为茅靡(34)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”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,三年不出,为其妻爂,食稀如食人(35),于事无亲,雕瑑复扑(36),块然独以其形立, 然而封戎(37),壹以是终(38)。

【注释】

①命曰季咸——命,通“名”。《释文》:“季咸,姓季名咸,郑人也。”②皆避而走——张湛注:“向秀曰:不喜自闻死日也。”

③列子见之而心醉——张湛注:“迷惑其道也。”

④壶子——壶丘子林,列子之师,郑人。

⑤无其文——王叔岷:“上文颜回问津人操舟章作‘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,而未达其实’,‘玩’字义长。疑‘既’即‘玩’之误,下‘既’字亦当作‘玩’。其作‘无’者,‘玩’坏为‘元’,传写因易为无耳。”

⑥而又奚卵焉——陈鼓应《庄子今注今译》引陈寿昌说:“有雌无雄,无以生卵,以喻有文无实,不得谓之道。”

⑦湿灰——陈鼓应:“喻其毫无生气。”又引林云铭:“死灰尚有或燃之时,湿灰则不能。”

⑧衿——古代衣服的交领,引申为胸襟。

⑨地文——张湛注:“向秀曰:块然若土也。”

⑩罪乎不誫不止——张湛注:“罪,或作萌。”王叔岷:“此当以作‘萌’为是。萌有生义,‘萌乎不誫不止’,犹云‘生于不动不止’,正对上文‘子之先生死矣’而言,意甚明白。”《释文》:“罪本作萌。誫音振。崔譔曰:不誫不止,如动不动也。”

(11)杜德几——几,《庄子·应帝王》作“机”。陈鼓应:“杜德机,杜塞生机。杜,闭塞。德几,犹生机。”

(12)廖——音 chōu(抽),恢复元气,病情好转。

(13)灰然——张湛注:“灰,或作全。”《庄子·应帝王》作“全”。

(14)杜权——陈鼓应:“权,变,动。谓闭塞中有变动。”引林云铭:“闭藏之中,稍露动变端倪。”

(15)天壤——指天地之际。天地交则生气生。壤,土,地。

(16)名实不入——张湛注:“向秀曰:任自然而覆载,则名利之饰皆为弃物。”指任其自然。

(17)机发于踵——机,指生机。踵,脚后跟。

(18)善者几——善者,指病情好转,元气开始恢复。几,《庄子·应帝王》作“机”,指生机。

(19)坐不斋——张湛注:“或无坐字。”《庄子·应帝王》无“坐”字。斋,《释文》作“齐”,《庄子》亦作“乔”。不斋,指气色变化不定,精神恍惚,无法看相。

(20)太冲莫眹——太冲,即太虚。眹,音 zhèn(阵),通“朕”,征兆,迹象。太冲莫眹,指太虚之时,元气混沌,无明显迹象可征。

(21)衡气机——衡,平。衡气机,指太虚之时,阴阳未分,元气的生机比较平衡时的状态。

(22)鲵旋之潘为渊——鲵,音 n(倪),雌鲸。潘,奚侗云:“‘潘’当为‘瀋’,

í沈之叚字。”“引伸之则有深意。”“沈为渊者,尤言深为渊耳。”陈鼓应注引李勉云:“所以云深者,以喻壶子之道深沈如渊。”

(23)滥水——《释文》引《尔雅》:“水涌出也。”

(24)沃水——《释文》:“水泉从上溜下也。”指瀑布。

(25)氿水——氿,音 guǐ(轨)。氿水,《释文》:“水泉从旁出也。”指决口之处。

(26)雍水——《释文》:“河水决出复还入也。”

(27)汧水——汧,音 qiān(牵)。《尔雅》:“水决之泽为汧。”

(28)肥水——《释文》:“水所出异为肥也。”水出于异地而合流会归为一,称肥水。

(29)是为九渊焉——张湛注:“此九水名义见《尔雅》。”卢重玄解:“心运于太冲之气,漠然无迹,荡然有形,而转运不常,若水之变动殊名,未尝离乎渊澄也,故不得其状而辩之矣。”

(30)自失而走——《释文》:“丧失精神而走。”

(31)未始出吾宗——指不曾开我的道者面目,杨伯峻:“‘未始出吾宗,即《庄子》‘不离其宗’,《淮南子·览冥训》‘未始出其宗’之意。”

(32)虚而猗移——虚,指无所执者。张湛注:“向秀曰:无心以随变也。”猗移,《释文》:“猗移,委移,至顺之貌。”

(33)不知其谁何——陈鼓应:“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。”

(34)茅靡——杨伯峻《集释》引光聪谐:“茅靡正谓如茅之从风靡,波流正谓如波之逐水流,皆言无逆于物。”

(35)食狶如食人——食,饲。狶,音 xī(希),猪。《释文》:“楚人呼猪作狶。”

(36)雕瑑复朴——瑑,音 zhuàn(篆),雕刻。张湛注:“向秀曰:雕琢之文,复其真朴,则外事去矣。”陈鼓应则云:“指去雕琢而复归于朴。”郭象注:“去华取实。”成玄英疏:“雕琢华饰之务,悉皆异除,直置任真,复于朴素之道者也。”宣颖“雕去巧琢,归于真也。”李勉:“‘雕’字误,应作‘去’。言雕琢之事,悉皆废去,复归于朴。”

(37) 然而封戎—— 。音 fēn(分),通“纷”。”纷然,纷繁复杂的样子,指一切琐碎事务。戎,《释文》作“哉”。云:“哉,一本作戎,音哉。”《庄子·应常王》作“纷而封哉”。成玄英疏:“封,守也。虽复涉世纷扰,和光接物,而守于真本,确尔不移。”

(38)壹以是终——自始至终都是这样。壹,一概,都,完全。

【译文】

有一个神奇的巫师从齐国来到郑国居住,名字叫季咸,知道人的生死存亡、祸福夭寿,所预言的年、月、旬、日,准确如神。郑国人见了他,都避开他走得远远的。列子见到他,佩服得如痴如醉,并回来把这事告诉了壶丘子,说:“原来我以为您的道术是最高的了,现在又有了比您更高的人。”壶子说:“我和你在书本上讨论过这些事,却并没有明白它的实际内容,又

何况要了解道术呢?只有许多雌性动物而没有雄性动物,又怎么能生出卵来呢?你却要以你这点小道术与世上的人周旋,必然要露出真实面目,所以便容易让人看透而为你相面。你试试把他请来,让他看看我的相。”第二天,列子带着季咸来见壶子。季咸出去后对列子说:“唉!您的老师快要死了,不能活了,过不了十天了。我看他形色怪异,面如湿灰。”列子进来后,哭得衣服都湿了,把此话告诉了壶子。壶子说:“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大地的表象,在不动不静中生存,所以他看见我杜塞了生机。再请他来一趟吧!”第二天,季咸又同列子来见壶子。出去后对列子说:“您的老师遇到我真是太幸运了!有救了。全身都有生气了,我看见他闭塞的生机在萌动了。”列子进来把这话告诉了壶子。壶子说:“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天地交接,虚名实利都不入千心,而生机却已在脚后跟发动起来,这就是闭塞生机的萌动。所以他看到我好转的生机。再请他来一趟吧!”第二天,季咸又同列子来见壶子。出去后对列子说:“您的老师坐在那里心神恍惚,我无从给他看相,等他心神安定下来,我再给他看相。”列子进来告诉了壶子。壶子说:“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太虚无迹象可征,所以他看到了我混沌平衡的生机。鲸鱼盘旋之处成为深渊,水流停积之处成为深渊,水流运动之处成为深渊,水流涌出之处成为深渊,水流陡落之处成为深渊,水流决口之处成为深渊,水流回拢之处成为深渊,水流入泽之处成为深渊,水流会合之处成为深渊,这是九种深渊。再请他来一趟吧!”第二天,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子。还没有站定,季咸就惊慌失色地逃走了。壶子说:“追上他!”列子追赶不上,回来报告壶子,说:“已经不见了,已经消失了,我追不上他了。”壶子说:“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并没有离开我的本来面目。我无所执而随着他变化,他便搞不清我是怎么回事。于是我又像草一样跟着他颠倒,像水一样跟着他流动,所以他就逃走了。”列子这时才明白自己还没有学到什么,便返回到家中,三年不出门,替他妻子烧火做饭,喂猪像伺候人一样周到,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偏爱,不事雕琢而复归真朴,像土块一样独立而不受干扰,在纷繁的琐事中却心神一致,如此直到终身。

【原文】

子列子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①。伯昏瞀人曰:“奚方而反②?”曰:“吾惊焉。”“恶乎惊?”“吾食于十浆③,而五浆先馈。”伯昏瞀人曰:“若是,则汝何为惊己?”曰:“夫内诚不解④,形谍成光⑤,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,而 其所患⑥。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,多余之赢⑦,其为利也薄,其为权也轻,而犹若是。而况万乘之主⑧,身劳于国,而智尽于事,彼将任我以事,而效我以功。吾是以惊。”伯昏瞀人曰:“善哉观乎!汝处己,人将保汝矣⑨。”无几何而往,则户外之屦满矣⑩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颐(11)。立有间(12),不言而出。宾者以告列子。列子提履徒跣而走(13),暨乎门(14),问曰:“先生既来,曾不废药乎(15)?”曰:“已矣。吾固告汝曰,人将保汝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。而焉用之感也?感豫出异(16)。且必有感也,摇而本身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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